
本文已摘要刊发于塔里木日报
编者:第一师阿拉尔市作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南疆地区的中心城市,是新时代兵团文学创作的重镇。这里文化底蕴深厚,多元交融、红色资源丰富,孕育了丰沃的文学土壤。
自开发塔里木以来,这片火热的大地上涌现出章德益、东虹、向吉甫、施祥生等一批极具影响力的诗人、作家。此后,走出阿拉尔的小说家张者、谢志强更以众多佳作享誉当代文坛,其中张者于2022年荣获鲁迅文学奖。
近年来,师市文联着力打造“环塔里木文学创作”,多位文学创作者在《十月》《人民日报》《诗刊》等全国数百家报刊发表作品,逐步形成“塔里木诗群”与“环塔里木创作现象”。
当前,以增进认同为目标,深入开展文化润疆,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。师市文联特邀石河子大学教授张凡、塔里木大学教授胡昌平等与本地的诗人、作家深入对谈,聚焦本地创作与“塔里木诗群”现象。现提炼刊发交流要点,以期为师市文学发展注入新的启示。

缘起:在地性与“塔里木诗群”的提出
张 凡(石河子大学教授、新疆大学博士生导师):非常荣幸能借此机会,与阿拉尔、阿克苏的青年诗人、文学创作者面对面。我们此行,一方面是受作家霍玉东最新长篇历史小说《走马天山》新书发布的牵引,同时更是对“环塔里木写作”这一极具地域特征的文学现象的持续追问。早在数年前,与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肖涛院长、胡昌平教授等在交流时,“塔里木诗群”或“环塔里木创作”的概念便已萌芽。今天,我们想将这个生动的文学现场再往前推进一步。
为何是“塔里木诗群”?因为我们身处塔里木盆地,因为脚下有这条奔腾的塔里木河,这些不仅是地理坐标,更是一种精神象征。以“塔里木”为名,比以城市命名更为自然,更具代表性与包容性。它指向的是一种根植于地域、又超越地域的写作自觉。20世纪80年代,“新边塞诗群”曾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独特的西部声音,那是时代与地域激烈碰撞的产物。现如今,在阿拉尔、阿克苏乃至整个环塔里木这一广阔的地域,我们看到了一批自觉或不自觉地围绕塔里木河、塔克拉玛干沙漠、胡杨等意象进行书写的创作者。他们年龄层丰富,创作风格各具特点,但共同的是在这片莽莽大地上汲取养分。这或许正是一个新的、具有生长性的“诗群群落”或“创作群体”正在形成的迹象。
胡昌平(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、硕士生导师):张凡老师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视角。作为在地的研究者,我们其实有些惭愧,对本地创作的系统性关注还不够充分。今天更像是一次“补课”,聆听诗人们最直接的创作心路。我始终认为,新疆这片土地本身便是诗意的源泉。其辽阔、苍茫、多元,天然地呼唤着一种深沉而开阔的表达。我们几位诗人——代敦点、刘二伟、沐沐,包括曾经在阿拉尔工作、生活的青年诗人卢山,风格迥异,但生命体验中必然有因共同地域而生的相似共振。而这恰恰是“诗群”得以凝聚的内在基础。
诗人的足迹:漂泊、觉醒到认同
代敦点(诗人、一师阿拉尔市作协主席):我来自河南农村,爷爷的私塾启蒙、乡村的四季轮回,在我心里埋下了最初的文学种子。对“边关”的想象,遥远而朦胧。上世纪90年代,我以“盲流”身份来到新疆,在阿克苏经历过收废品、闯荡社会的十年光阴,其间也曾迷失。人生转折发生在2005年,因家庭变故让我彻底清醒,逐渐开始追问生命的意义。正是在那时,我重新拾起书本,通过大量的阅读,尝试去写作,并向《诗刊》投稿。没想到一组写给孩子的诗被选中发表,这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信心。我常说,我的写作源于 “大地上的乡愁” 。我们每个人都是永恒时空中的短暂漂泊者。新疆,特别是脚下这块火热的土地——阿拉尔,用它的浩瀚与丰饶接纳、并重塑了我。我的写作,是从个人苦难中升腾起来的,试图记录存在、对话永恒的努力。但我时常感到困惑:如何将脚下这片土地的灵魂,用独特而又具有人类共性的意象和语言呈现出来?这是我至今仍在探索的课题。
刘二伟(诗人、一师阿拉尔市作协副主席):我成长于内地,求学于北疆,生活于南疆。我大学学的是油画。最初,我对文字的认知近乎色彩与构图,追求的是词汇间陌生化搭配产生的“化学效应”,个人化、封闭性较强。大约从我们开始有意识探讨“塔里木诗群”这个概念起,我的创作发生了某种转向。这个概念像一块磁石,让我们从分散的、内向的书写,开始自觉地向一个更具公共性的地域精神靠拢。我的第二本诗集就体现了这种强烈的自觉。我认识到, 地域性不是限制,而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通行证 。将个人的情感与塔里木河、沙漠、胡杨这些宏大意象连接、互通,我们的作品便可能为这片土地赋予新的文化内涵。当人们想到塔里木河,不仅能联想到自然景观,还能联想到一批诗人笔下独特的诗意形象,这种当代“链接”是文学参与地方文化建构的力量。
沐 沐(诗人、非遗文创工作者、一师阿拉尔市作协特聘副主席):我的写作曾是非常个人化的。来到阿克苏地区、一师阿拉尔市之后,这片土地的包容和文化深深影响了我。因工作关系,我几乎走遍了阿克苏地区的所有县市,尤其是亲眼看到龟兹石窟那些残缺而辉煌的壁画时,内心受到巨大震颤。那是一种对文化瑰宝流失的心疼,更是一种想让更多人知道它们存在过的迫切。于是,我的创作开始主动“回馈”地域性,不仅写诗,也投身非遗文创工作,尝试用更立体、更现代的方式传播这片土地上的文化遗产。地域滋养了我,我也希望通过创作反哺地域。这几年,我从过去“写得快”逐渐转向沉淀和精雕细琢,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更精致、更有力量,给包容我的地域一份满意的答卷。
华 杰(作家、第一师阿拉尔市作协理事):我主要写微型小说,诗歌是业余爱好。但今天听了各位的发言,深受触动。我们兵团第二代、第三代,生长在团场,故事都埋在田埂地头、老一辈的皱纹里。我以前写作可能偏重小我故事,现在感到需要一种升华,要有使命感,去书写更宏大的兵团精神、胡杨精神。就像已故的李好学老师,八十高龄仍致力推广胡杨文化,那种赤诚令人动容。写作,最终应该肩上有担子,笔下有众生。

何为“诗群”?何以“环塔里木”?
张 凡:几位写作者的分享非常宝贵。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路径:从漂泊到扎根,从个人苦难到地域关怀,从自发书写到自觉建构。“塔里木诗群”作为一个地方性写作概念,其意义不在于立刻划定诗歌群落的边界,而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具有凝聚力和生长性的方向。它促使创作者思考自身与这片土地的精神关联,也启发研究者关注这一正在发生的文学现象。
一个文学概念或创作群体的成熟,需要几个条件:持续的创作活力(不断有代表性作品涌现)、共同的审美取向或精神内核(如对胡杨精神的咏叹、对绿洲文明的思考)、理论研究的及时跟进与阐释。我们今天所做的,正是这种跟进与阐释的起点。
董 赴(评论家、作家、一师阿拉尔市作协特聘副主席):我特别关注多民族交融与文化交汇这个维度。新疆,特别是南疆地区,从来不是文化荒漠,而是多种文明交织了数千年的十字路口。龟兹文化就是明证。今天的写作者踏上这片土地,实际上是无意识地踩在了一层极其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之上。为什么文学在西移?因为现代舒适的生活环境容易形成信息茧房,而南疆地区这种绿洲式的辽阔与旷达,反而逼视出生命的本质、文明的血性。我们的写作,在不知不觉中携带着这种风沙的气息与历史的回响。它不是小桥流水,而是大漠孤烟;它不仅抒情,更在思考永恒。我们提出“环塔里木”,正是想强调这种基于文明交汇地的、充满生命韧性与精神野性的绿洲美学。它的视野注定是辽阔的,最终目标是能够与国内、乃至更广阔范围内的优秀文学进行对话。
胡昌平:董老师提到了绿洲美学,我很赞同。这指向了地域书写的深层价值:在极端环境中淬炼生命的韧性,在多元交汇中拓展文明的胸怀。从各位诗人的叙述中,我能感受到这种“共性”。诗人代敦点的乡愁是对存在意义的追问,诗人刘二伟从先锋绘画回归地域诗歌是寻找更根本的力量,沐沐对非遗的投入是文化传承的自觉,华杰对兵团往事的挖掘是集体记忆的打捞。这些看似不同的路径,都因“塔里木”这片土地而获得了独特的深度和质感。
张锐芩(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在读研究生):作为学习者,我今天深刻体会到文本内外研究结合的重要性。读诗是解读文本,而听诗人自述,是理解文本生成的土壤。“塔里木诗群”这一概念的提出,让我看到文学如何参与地方精神坐标的构建。这些诗歌不仅是个人情感的表达,更成为连接个体与地域、时代与历史、此地与远方的桥梁。
李爽(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在读研究生):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珍贵的赤诚。在浮躁的时代,各位老师在工作生活之余,将如此深沉的热爱投注于诗歌,用文字丈量土地,用诗意安放灵魂。这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精神的故乡,不仅属于创作者,也潜在属于每一个能被这些诗歌打动的读者。
向度、未来及可能
代敦点:我们面临共同的挑战:如何避免对熟悉景观的“审美疲劳”,用“陌生化”的眼光重新发现并表达这片土地?如何将个人的深刻体验,淬炼成具有普遍共鸣和永恒意味的诗歌意象?我感到自己仍在摸索独特的个人诗学体系。
刘二伟:是的,“塔里木诗群”概念一旦提出后,更关键的是持续、优质的创作实践。我们需要不断产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,让这一概念因作品而丰满,而非作品为概念所困。同时,我们也需要更多的对话,包括与评论家的对话,与不同艺术门类(如我的绘画背景)的对话,甚至与国内其他地域写作群体的对话,在碰撞中明晰自身特质。
张 凡:这正是我们今天对话的意义——开启可能性。不要急于定义,而应关注生长。我建议在座的诗人朋友们,要有计划地整理、出版诗集,形成阶段性成果的集中展示,这对个人是阶段性小结与再出发,对“诗群”则是创作持续力的一种彰显。同时,理论研究也必须及时跟进,我们研究者要主动“催促”创作,也要被创作所“催生”。
胡昌平:的确,在地的研究需要更积极的介入。从现在起,我们会更系统地关注地方创作,不仅写评论,也要思考如何将“塔里木诗群”的学术内涵梳理得更加清晰。兵团高校的文学研究者,理应成为兵团文学研究的推动力量。
董 赴:最终,一切要回到文本。评论家需要深入研读每一位诗人的作品,才能做出中肯的评价和理论的提升。我们期待张凡老师团队、胡老师以及更多研究者,在阅读我们具体作品的基础上,进行更深入的剖析。只有当创作与研究形成良性互动,这个“诗群”或“文学现象”才能真正扎根、生长,最终或许能在文学史上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、独特的塔里木印记。

结语:理想绿洲的生成
对话尾声,张凡教授提议将本次研讨整理成文,题为《这是一片理想的绿洲:阿拉尔文学漫谈》。这个标题恰切地概括了本次漫谈的核心内容。
在物理意义上,绿洲是沙漠中的生命奇迹,依赖于隐秘而强大的水系滋养。在文学意义上,理想的绿洲则象征着在文化看似边缘的广阔南疆大地,一批写作者凭借内心的热爱与坚持,通过对地域的深度感知和创造性转化,构筑起一片生机勃勃的精神家园。
他们身份各不相同:媒体人、公务员、教师、文创者、研究者。他们来自四面八方,却共同选择了塔里木作为灵魂的栖息地与表达的坐标系。他们的写作,是从个人生命矿藏中开采,经地域文化炉火淬炼,最终试图跃向人类共通精神天空的实践。
“塔里木诗群”并非一个完成时态的标签,而是一个进行时态的号召与愿景。它号召写作者更深地潜入土地,更勇于直面自我,更开阔地连接世界。它预示着一种文学可能:在这里,严酷的自然与深厚的历史将催生出一种兼具骨血与灵性、质朴与深邃的文学风格,添独属于塔里木河的浑厚与斑斓。
这“理想的绿洲”能否从对话中的蓝图成长为文学风景中引人注目的存在,取决于诗人笔下未来的篇章,取决于研究者持续的关注与阐释,更取决于所有参与者对文学本身那份不变的赤诚与敬畏。
对话结束了,但生长,一直都在。
中国日报新疆记者站 编辑 毛卫华 供稿: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作家协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