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:好的文物修复师比文物还稀缺
一手拿着喷枪,一手拿着陶瓷片,一名文物修复师正在进行陶瓷修复。桌面上满满当当,放着设计图纸、几个深棕色的瓶子,还有两个有数十种颜料的颜料盘。另一名文物修复师左手食指缠着纱布,用4根手指扶好青铜器,右手拿着除锈工具,小心地给文物做“美容”……
这些画面来自山西省太原市近日举办的2022年全国文物行业职业技能大赛现场。
这次大赛中,主办方提供了149件陶瓷、金属、壁画等各类文物,来自27个省(区、市)的219名选手同台竞技,经过14个小时的比赛,共有74名选手获得了一二三等奖。
文物修复师作为新职业,对年轻人有多大吸引力?年轻人想要加入还面临哪些难点?为此,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进行了采访。
文物修复师队伍渴望更多年轻人加入
2016年,随着纪录片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的播出和走红,原本属于冷门职业的文物修复师进入大众视野。2021年,《文物修复师国家职业技能标准》(以下简称《标准》)出台,文物修复师作为新职业一时间备受关注。
文物修复师进入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》并有具体的分工和行业标准,也经历了很长的过程。1999年,我国首部《职业分类大典》颁布,其中没有文物修复师,只有“文物修复工”,是在第六大类“生产、运输设备操作人员及有关人员”项,广播影视制作、播放及文物保护作业人员的类项下,文物保护作业人员小类中的一个职业。
“《标准》正式颁布之前,国家文物局组织召开了标准编制工作会。那天早上,我在宾馆门前跑步,看到门口LED屏幕上缓缓滑过的‘文物修复师国家职业技能标准’的字样,那一刻忍不住捂上双眸,多年的研究探索终于要开花结果了。”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教育培训学院研究员张晓彤是《标准》的主要参与制定者,她在接受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采访时说,《标准》涉及13个职业方向、65个职业等级,主要包括职业概况、基本要求、工作内容和权重表4个部分。
“事实上,为了《标准》的出台,大家已经努力了近20年,从职业的建立,到职业名称定义的全面修订,再到厘清每个职业方向下的技能标准。不仅能从根本上保证文物修复的质量,也为文物修复的人才培养与使用提供了指导。为年轻人进入这个领域增强了信心,文物修复师队伍渴望更多经过专业学习与训练的年轻人加入。”张晓彤说。
张晓彤给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:截至2019年年底,我国已登记不可移动文物约76.67万处,可移动文物1.08亿件/套,现有各类文物机构10562个,文物修复师数量则少之又少,平均每个机构不足1人。
“目前,文物机构多为事业单位,文物行业总体从业人员基数低的现状,在较短时间内很难改善。”张晓彤说。
据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潘路介绍,西北大学1989年设立了文物保护相关专业(专科),是国内最早设立文物保护专业的大学,该专业直到1993年才有第一届本科生。“我们是文物大国,每年出土的文物数以10万计。和需求相比,人才缺乏的情况凸显。”
“国家文物局一直高度重视人才培养工作。持续加强在职技能型人才培训,多次举办陶瓷、纸张、壁画等文物修复、文物保护工程管理、古建油饰彩画、官式古建保护、建筑遗产保护等培训项目。”国家文物局科技教育司司长罗静表示,《考古探掘工国家职业技能标准》已于2022年加快进度起草,后续将尽快向社会颁布。
中国教科文卫体工会副主席郑晋平介绍,将积极推动文物行业职业技能竞赛申报为2022年全国行业职业技能竞赛一类赛,同步纳入全国总工会参与主办的年度重点行业技能竞赛名录。
好的文物修复师都是靠坐“冷板凳”坐出来的
故宫博物院陶瓷文物修复师杨玉洁入行多年,她的切实感受是,文物修复师的工作常常是“易懂难精”。她说,陶瓷修复工作的门槛不高,如果仅仅是普通修复操作,门槛还是比较低的。但是如果要达到一定水平,除了自身的悟性和天赋,还需要付出相当多的精力、耐心。
在文物修复工作中,文物修复师们往往难以避免“脏活累活”。杨玉洁表示,“大家对于文物修复师的想象有些理想和美好,工作实际上是很枯燥和繁复的。”
杨玉洁还记得刚工作时的状态,她笑言:“那时候自己每天刷碗刷到有点心态崩溃”。当时,正赶上故宫博物院和景德镇陶瓷考古所合作修复文物,杨玉洁每天要清洗各种样式的瓷器。出土瓷片一般都会沾有泥土,有的还会有钙质沉积物,考古修复的瓷片也要去除老化粘接材料,还要谨慎选择物理清洗和化学清洗方式,经常一天处理不了几片。这段时间对于杨玉洁来说刻骨铭心,“将近两个月时间,我每天都在清理瓷片,工作简单重复、枯燥乏味。但我要求自己一定做到认真仔细,一丝不苟。”
2013年,张晓彤远赴新疆,主持库木吐喇石窟已揭取壁画的修复工作。修复场地位于新疆库车县城西南30公里戈壁滩上的库木吐喇石窟保护工作站。提到当地的沙尘暴,她脱口而出,“太常见了”。由于条件有限,在现场工作的文物修复师们只能自己做饭,“我女儿当时在上高二,只能将孩子交给年迈的父母带,其他同事也都一样……”张晓彤一行克服了一个个困难,通过将近两年的驻守,完成了库木吐喇石窟已揭取壁画的修复工作,并形成了相关报告。
“无一例外,好的文物修复师都是靠坐‘冷板凳’坐出来的。”她说。
谈到多年做文物修复的心得,张晓彤说,文物修复师最难的不是技术,而是需要“心灵手巧,心领神会”——既要技术精湛,也要了解文物的精神内涵。
“很多木作文物修复师、泥瓦作文物修复师、考古探掘工,都是年纪较大、学历不是很高的师傅。”在潘路看来,“一个好的文物修复师既要懂得自然科学,又要懂人文科学;要具有科学思维,还要了解艺术史,拥有人文情怀”。
据国家文物局统计,2022年文博系统现有从业人员18万余人中,专业技术人员仅5.5万余人,具有高级职称人员不到1.2万人。在这1.2万人中,具备精湛修复技艺和与理论知识水平的文物修复师更为稀缺。
“发现自身价值是我留下来的理由”
近年来,国内开设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高校数量呈增长趋势。大学生必备网提供的统计数据显示,开设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本科高校有15家,高职院校有31家。
浙江艺术职业学院的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每年招生约40人,毕业生的就业去向多为博物馆修复部门、考古所、拍卖行、文创类公司等,还有学生自主创业开设文物修复工作室。
“要解决相关专业的学生就业,博物馆的编制确实没有那么多。”国家文物局相关部门负责人坦言,“现在教育部推动产教融合,一些文物修复公司也能吸纳一部分毕业生。”
据了解,随着文物修复行业的发展,目前很多文物修复公司已经颇具规模,部分企业拥有自己的专家团队,资金和技术力量都很雄厚,具备全面的可移动文物修复资质。潘路认为,从国外的发展趋势来看,今后,文物修复企业会是一股非常强大的文物保护力量,是文物保护系统很好的补充。
2003年,中国历史博物馆、中国革命博物馆等5家单位合并组建成为中国国家博物馆。为了筹备组建国家博物馆,国家投入约5亿元的资金,支持基础设施的改造和建设,其中,给文物保护中心的投入约为4000万元。潘路介绍,“现在各省市文物保护中心的投入也都很大,有的已经远远超过我们当时的投入。”
“进入文物修复行业后,发现自身价值才是我留下来的理由。”杨玉洁说。
“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明代御窑厂的那只‘鸭子’。”在看到明代成化年间的三彩鸭形香薰时,杨玉洁感觉像“发现了新大陆”。这只“三彩鸭”的眼睛中含有黑色釉上彩和青花釉下彩,但从当时已发表的资料来看,成化三彩鸭型香薰并没有使用黑色和青花的记录。她还发现了这个香薰在设计上的缺陷——氧气无法顺利进入,正常香薰的设计功用无法实现。她猜测,也许这是一个实验产品,工艺精美但是功能有缺陷。在对这只特别的“三彩鸭”进行拆洗时,杨玉洁直言,“感觉快乐极了,像在和当时的工匠进行一场神交。”
潘路回忆,自己刚到文物保护系统工作的时候,朋友们都不太理解,经常对他发出“灵魂拷问”:“你说你一个学化学的到博物馆去干什么啊?”
“很多年轻人难以在文物修复行业一直坚持,能留下的修复师肯定都是因为无限大的热爱。”他说。
有一次,在对西周早期宗室贵族祭器何尊进行例行保护和修复的过程中,相关专家在何尊底部发现了122个铭文。这些铭文的信息非常重要,让很多重要的历史信息得以补全,何尊也从“三级品”一跃成为国宝级文物。“通过文物修复师的分析研究和保护处理,可以使文物更多的内涵得以揭示,这也是我留在这个行业并且一直热爱的理由之一。”潘路说。
“文物修复师作为一个职业,虽然有挑战有困难,但还是觉得有趣并且成就感强。但凡真心喜欢的年轻人都是非常执着、能够坚持的。”张晓彤说,这个行业的人才,既要有手艺、有头脑,还需要有情怀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李桂杰 见习记者 崔文瀚